燕瘦环肥--油条与油酥
泉州南音,横抱的琵琶
刷山的干粮中,油条总是很受欢迎,且无论好吃与否,事后都成了梗。高长子上回带的油条特别不像油条,被讥为拉长的油饼,奇怪也颇有市场。我拈了半条来尝,不脆不空,绵绵软软,且还是甜的!油条怎么可以是甜的?也太没节操了!我一边吃一边放话:“我们四川的油条才好吃,带花椒粒儿的。”
但其实,我有几十年没吃过四川的油条了,四川的油条还有花椒粒儿吗?
想起在成都的果果,便探头去问她:“四川的油条还带花椒吗?”
她说:“油条是不带花椒的啊,你莫非记成了方油糕?”
我一下怔住了,一来是四川油条竟然无花椒,二来,身为四川人,竟不知何为方油糕。
我的记忆莫非是错的?
不甘心,去问仍在家乡的发小。
她说:“油条很少有花椒的啊,你是不是记成了油酥?”
我恍然大悟,原来我记忆中的那颗花椒确实不是油条,而是油酥。
燕尾脊,泉州红
我有这串线的记忆,大概因为油酥与油条类似,俱是先发面后油炸、外酥脆内绵软的食物。油酥是我最早的美食记忆,藏在我的童年的记忆里,在我踮着脚尖的期待里。油在小时候是奢侈品,油酥也不是日日可食,自家断无这锅油来挥霍,村里也没有,得逢上赶集日,到几里外的集市上去买。赶集日是附近村落的大日子,大人们叫赶场,在小孩儿看来,就是去看花花世界。
我那时的花花世界,不过就是一条石板路串起的街巷,这街巷现在想来真是小,但在儿时,那里是最大的缤纷荟。近江边的丁字路口有一食肆,门口立着面案油锅,暄暄的面团堆在面案上,赛过玉作肌肤的美人。乡里人不时兴排队,俱都围着油锅等。等这种事小孩子最有优势了,他们不像大人忙里忙慌,也愿意围着锅流哈喇子,这活便常派给了我,所以我对那口锅记忆深刻。稍事追索,这锅油酥便在我记忆里重演起来,活色生香的,比出浴的贵妃诱人。
和油条那长条身材不同,油酥是一个个拳头大的团状物,所以若将油条比燕瘦,油酥便该是环肥。炸油酥的人也不像炸油条的那般轻松,一根筷子压压便入锅,他像个双枪老太婆,一手一只竹筷,将面团利落地挑起,缠打两圈后左右刮擦,“哧~”,面团顺势入了锅。面团与油相见时的声音分外动听,长长的一起炸响,有久别重逢的欢愉。初入锅的面团沉在锅底,像羞涩得不愿露面的小姑娘,但油是个痴情的小伙子,他连绵地低语着,哧啦啦,哧啦啦,油锅冒着细密的小泡,面团终于按捺不住了,脸红面热地浮出了油面。面团一出头,锅边的人便利落地翻转它,几个翻滚后,面团泛出油亮的棕色,香气弥漫着整条街,那锅边人如今是这里的君王,他漏勺一挥,贵妃,哦不,油酥就出了锅。
刺桐城里的刺桐
“我要一毛钱的。”
“给我串两毛钱的。”
“要得,要得。”锅边的人忙而不乱。
拎一串竹篾串起的油酥,走在悠长曲折的山路上,一边走,一边摘下一个咬,这过程真是又美好又煎熬。美好的是油酥的滋味,咸鲜,带着油香,花椒粒是其中的神来之笔,又惊喜又刺激。舌头没有眼睛,你并不知道它在那里,花椒边缘的面团总是特别美味,但一旦咬到花椒,却会麻到颤栗,有时它们会挤进我的虫牙里,呲牙裂嘴地吐不出,于是它们就源源不断地麻啊麻……或许就是虫牙里那一粒花椒,以永恒的姿态,嵌在了我的记忆里。
煎熬则来自食物的有限,这饱含诱惑的一串,我只能吃其中的一只,家里还有人等着它改生活。油酥的吃法之一是切成厚片,浸在汤面里吃,这种面浸面的吃法我想不出道理,或许就是为了给贫穷的生活加些许油香?吸了汤汁的油酥确实也好吃,有味儿,就像,就像泡在豆腐脑里的油条。
隔门一窥,千年古桑
和油酥配面相似,油条的好吃常是伴生的。很少有人单说油条好吃,需配豆浆或豆腐脑。我在天津上学时,冬天里天寒地冻,有暖气的寝室与室外是两个世界,若非有课,出门常要大勇气。但我会在清晨出个早门,只因那时食堂里有油条配豆腐脑。食堂供应早点的时间甚长,但油条豆腐脑却要靠抢,晚去就没有了。有时候我也想,豆腐脑有什么好吃的呢,稀薄的豆花,黑黑的一碗卤,我从没吃明白过配方,可只要将油条浸进去……嘿,你便有了对抗风雪的勇气。我到深圳再没见过那玩意儿,这里人爱吃豆花,白生生的,浇红糖汁或撒白糖粒。每当我说豆腐脑是咸的,他们便说有啊有啊,盛给我一勺辣萝卜丁。
唉,不是这样的。
巷弄深处,蓝花楹
没了豆腐脑,我再不渴望油条。新近却对油条有了期待,只因食了面线糊。面线糊是泉州随处可见的小吃,常以早餐或宵夜的形式出现。泉州也是我喜欢的城市,它没有像其它古城一样活成一半游客一半本地人的拼凑,泉州仍是泉州人的泉州,悠远的人情味儿、烟火气,都藏在街头巷尾的小吃店里。我在泉州早晚一碗面线糊,酒店的自助餐,夜里才出摊的婷婷面线糊,它们有着各自的气质,却又殊途同归的让人念想。一碗一家一味儿的高汤,撒入细细的面线,番薯粉勾出爽滑的薄芡,这是一碗面线糊的底子,然后有炸醋肉、带汁的卤大肠、溜肚尖……十几种不同的配料任取,临了洒一把香菜葱花,端走。
等等!等等!没有油条的面线糊是没有灵魂的!
又是那一根油条,浸在爽滑的面线糊里,吸饱各种食物的滋味,烫贴着泉州人的日与夜,成为下南洋的牵挂,成为背井离乡者的乡愁。
藏身鞋类批发市场的银桦
离开泉州时,我没有买海鲜,没有买茶,只在巷弄深处的杂货铺里买了一把面线。它们又白又细,根根细过头发丝。我想不出在没有机器的日子里要用何等的耐心才能做出这幼细之物。或许这海丝之路的起点上曾有太多的离合,那岸上等待的人总有捱不明的更漏、诉不尽的思念,于是她们在漫长的守候中缕啊缕,将深情注入这绵长的面线之中,那一碗碗温软的面线糊,是欲要以牵绊的姿态暖人的胃,留人的心?
我不知道,我只是揣想,食物比想象的有力量。
食肆门前的金线兰
那面线犹在我柜里,每当家中恰有卤肉、高汤,我都宣称我要做一锅面线糊。但我终是没有做。
“为什么又没做?”
“因为,买不到好吃的油条啊。”
我真的不是要偷懒。